第二十五章 奔流 (第2/2页)
即便此前曾差点葬身于寇谦之刀下,朱温也没有任何的畏惧。
“你看起来想杀了我。”寇谦之平静道。
“自然!”朱温厉喝。
“齐帅的全盘方略,我也参与谋划。那些人的死,自然可以算到我头上。”寇谦之依然神色从容:“说起来,这么重要的行动,黄巢能交给你负责,想必识破齐帅谋略并定下反击之策的,正是你这小子。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才智,如果战死此处,岂不可惜。”
“你死还是我亡,总要战上一场才知道!”朱温虎咆一声,刀芒凌厉,直取寇谦之当胸。
寇谦之井中月宝刀一摆,横刀隔开朱温的刀势:“你若痛惜于那些人的死亡,伤感于他们的妻儿老小,那死于你们之手的官军将士,也都有妻儿老小,又如何说,难道他们都不是人了?到战场上,本就应有被杀的觉悟。”
“你说得没错。”朱温又出刷刷数刀,如同海潮拍岸,连绵不绝:“我恨的自然是自己终究少算一步,使得那些人因我而惨死。”
“但你威名赫赫,若能斩你于此,便能扭转战局,更使得天下为之震动,唐廷的基础,亦将为此动摇。这样说来,我想杀你,岂不是仍有天大的理由!”
“呵……战场之上,无非是无尽的杀戮。这里的每个人,都该有纵死敌手笑相承的觉悟。”寇谦之转守为攻,井中月宝刀抬高,凌空下劈:“我不想攻讦你们为贼,可是你们起兵以来,无非是在制造更多的死亡与灾难,这样的杀戮持续下去,究竟有什么意义呢?那些随你们起兵的农夫,到底是因谁而死?”
“朝堂昏暗,苛捐杂税,官吏腐朽,民不聊生。黔首要反抗,理由还不足够?”朱温举刀抵住寇谦之劈来的刀刃,怒喝道:“我等兴兵,只为扫尽一切不平事!”
“但为了组建你们的队伍,你们又必须去激化矛盾,结果往往制造出更多不平。敢于起来称乱的,多是江湖亡命之徒,又该有多少无辜之人被他们欺凌戕害?”寇谦之叹息一声:“天地之间,有生皆苦,很多事情并非你这样的年轻人想象的那么简单。”
“你说得对。义军之中,也有人恃强凌弱,更有人抢掠百姓。”朱温道:“人性之中,本就有与善相对的天然之恶,而身为底层的草莽之辈,当掌握武力之后,这些恶难免会在不知自己能否看到明天的血腥征程中被引导出来。纵然领袖欲安抚百姓,严肃军纪,惩戒、处死一些凶恶之辈,也难免有漏网之鱼。”
寇谦之点头,攻势越发凌厉:“因此在这红尘之中,寇某惟愿独善其身而已。”
朱温却陡然舌绽春雷,暴喝一声:“但是,是谁把他们变成这样的?税吏催赋,逼得鳏寡悬梁而死;骄兵似匪,毁田烧庄,百姓犹如猪狗;藩镇有类董卓,搜刮无度,敲骨吸髓;府县官员,纸醉金迷;绅衿兼并,连阡累陌;以至黎庶无立锥之地!”
“若苍生不得有家,李唐安得有国乎?食肉者如此,又怎能指望草民人人谦和仁爱?仓廪实而知礼义,如果朝政清明,人人能吃饱饭,又有谁会揭竿而起?”
言及此处,朱温额泛怒筋,眸放电彩,声色转厉:“是啊,寇帅你清高,你廉洁,你勤政爱民,军纪严整,谁不知道你‘上马能治军,下马能安民’的声名?可你这样的独善其身,坐视天下苍生陷于水火,与乡愿何异?助纣为虐的,正是你们这些明知君臣昏暗,天地浑浊,却始终坚持愚忠的所谓清官良将!你们,与那些虐民之辈,一样该杀!”
“好,说得好。”寇谦之毫不动怒,只是微微一笑,井中月斜扫,如同电蛇直取朱温下胁:“听你这样一番话,我也会觉得我自己可能该死了。只不过,靠着杀戮与诡计来夺取江山,即便胜了,你们认为真的能开创新时代么?既然污了双手,又怎能做到不污了本心?”
“魏武帝曹操,曾经也是你这样血气方刚的少年人,早年为官也曾惩治豪强,也曾有讨董时的满腔热血。可他用尽阴谋诡计,一统北方之后,天下人才意识到他所谓的‘白骨露於野,千里无鸡鸣’,多半正是他亲手所造的杀业,他口诵爱民之政,却将百姓变作悲惨的农奴。万民的处境,竟然还比不上腐朽的后汉之时!”
朱温一个旋身,钻疾犹如飙风,闪过寇谦之凌厉致命的一击,大夏龙雀光华暴涨,凌空下劈:“在下不指望能够说服寇帅,但既然民怨已经到了这般地步,如寇帅这样的庙堂之人,就不要指望百姓会一直麻木如泥塑木雕。”
“一直忍下去,忍受无穷无尽的压榨与欺凌。也许能苟活下去,也许明天会死去。既然如此,何不拼一把?这里的他,他,他,每一位草军弟兄,都是这样想的,人生在世,既有如此多的不平,何如赌上七尺之躯,轰轰烈烈做一场!”
“寇帅看吧,我军战士,如今人人感奋,皆有必死之心。他们信服于我,这便够了!”
一股浩大无朋的气势,自大夏龙雀宝刀上散发而出。而寇谦之眼角余光所见,草军将士,听得朱温一番话语,亦人人脸上浮起狂热的神色,再无丝毫畏惧。
而柳彦璋利剑出袖,剑尖微微震颤,乍一看轻柔如风摆杨柳,杀戮起来却如同毒蛇一般,剑光染血,不多时竟将星云二十八骑中的二人阵斩当场。
寇谦之步战能力,并不输给马战,但星云二十八骑常年骑战,马下战斗,却是没那么精熟。加上柳彦璋功力精深,剑术犹如鬼魅,似水银泻地,无孔不入,他们一时不防,吃了大亏。
星云二十八骑,过往极少有伤损,很少需要补充,今日竟在一场战斗中,就被击斩了二人。
而此前击退孟楷的寇谦之,如今却与武艺不及孟楷的朱温只斗成不分胜负,使得草军士气更盛。北汴河掘堤,涌入地道,淹杀了他们不少弟兄,并未使得将士们战意凋丧,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同仇敌忾。
天时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。所谓战争,算计的到底是人心。人心可用,则所向披靡。
寇谦之眼底露出一丝不甘,显是仍不愿放弃。正在此时,一骑如飞电奔至,疾呼道:“寇帅,不好了。齐帅与黄巢激战不利,不得不且战且退,向宋帅军方向而去,无法回救大营了。请寇帅速速组织部伍撤退!”
朱温大笑起来:“寇帅,你的话连自己都无法说服,何谈说服别人?这一场,你们败得彻底。天视自我民视,天听自我民听,如果寇帅在此役后还能活下来,不要再为李家独夫与天下万民相抗,不然结果只有逆天而行,自取灭亡!”
笑声澎湃,带着沛然谁能御之的绝对自信。
寇谦之终于神色骤变,但顷刻就恢复了冷静,抽身疾退,顷刻摆脱了朱温刀劲纠缠,吹起号角,发号施令道:“胜不骄,败不馁,泰宁健儿,随我撤退!”
长短有序的音节自角声中传达而出,一众泰宁将校随着寇谦之的指挥,整齐地组成阵势,缓缓撤出这片营地,秩序井然,分毫不乱。
不愧是天下名将,当真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。面对寇谦之严整的军势,朱温也找不到破绽,只能缓缓尾缀,任由其收拢败兵,且战且退撤离。